星期六, 5月 19, 2007

短篇│該死

深夜裡月光透進房間,映在深褐色地板的是一片皎潔,像是夜神悄悄跨進房子的足跡,隨著雲忽遠忽近。勝容第一次發現月光原來像陽光一樣會抖動,仔細看看,雲的形狀像是皮影,演著某種異國風味的戲。風唱著夜的語言,雖然不懂,勝容仍看得出神,即使他心裡總掛念著許多瑣事。

上個禮拜,客戶眼看就要簽約了,一筆一千五百萬的案子,雖然獎金分分也沒多少,但總不無小補,沒想到忽然有個「專家朋友」要客戶再等等,結果再打去,客戶的反應便顯得冷淡而意興闌珊;聽說,他似乎還是買了那房子,但卻是和其他同事簽了。想到這,一股怨氣湧上勝容心頭,但轉念想想房地產這行業本來就沒什麼道德,換做是他也不會錯過任何機會的。

好不容易才想通了。

從吃完晚餐回家以後,勝容就一直躺在床上想著這件事,這已經是最近不知道第幾件不順心的事了。

勝容前幾天工作太累,搭公車時一不小心就睡著了,直到被拐杖敲得膝蓋發疼才醒。拄著拐杖的老人來勢洶洶,勝容呆了半晌,老人隨即破口大罵,大嘆現在年輕人對老人也沒有禮貌,全車的乘客都看著他,旁邊的藍色貼紙也像在笑他的不知羞恥,。

後來勝容讓座了,然而他總覺得隱約聽到其他人仍對他指指點點,像是裝睡、西裝筆挺的偽君子之類,勝容想駁斥卻無從著力,他大力跺了下腳,硬著頭皮生氣地匆匆下車,卻發現還差了五站才到目的地。

勝容不禁怨嘆老天對他不公,為什麼他平常讓座都得不到稱讚,卻在睡著的時候受到責難。

像一年多前,他因為公司業務加班到筋疲力竭,甚至忘了說聲不回家吃晚餐,女友氣得說不出話,在晚上睡覺時不告而別,只留下了連信也稱不上的告別紙條,用磁鐵貼在冰箱上,和冷凍蔬菜的簡易炒飯排在一起,但平時他只是想給女朋友好日子過,還有那些情書紙條,難道都不算數了嗎?

勝容又翻了身,胡思亂想的一夜很惱人,明明已經躺了三四個小時了,卻只把心煩的事記得更熟、更仔細,一點都沒有釋懷或是進入睡眠,像是被軟禁在這小小房間,任憑月光在身上來回流動。

迷濛中,他回到了高中,那是他最快樂的一段時光。

在夢裡,教室依舊,只是黑板變得離他很遠。長條型的教室裡,雖然老師的音量足以傳入耳朵,但即使他起立揮手老師似乎也不會注意到,他對旁邊的同學招招手,拿出撲克牌就開始打,「三家大老二最有意思了,上大學以後都沒人再玩了。」坐他前面的阿齊不假思索地說。

「大學……?」勝容感到有些疑惑,但再抬起頭竟然發現期中考要寫不完了,考卷自動浮出字,他不能判斷那是不是正確答案,但他拿著筆沿著出現的方向揮動著,不想讓助教發現他對考試一無所知。

寫了不知道多久,勝容終於從夢境醒來,他只是想藉著睡眠忘懷一些事,沒想到竟勾起更多回憶,高中的每一天都不能和賭局分離,即使是男生班最愛的體育課,他也在籃球框旁掏出撲克牌,一張一點,大老二和超過十張都要加倍,找到兩個伴,三個人就可以玩得不亦樂乎,更愉快的是,收到賭贏的錢的快感,那是勝容比別人優秀的證明,唯一的證明。

成天賭博的勝容自然沒考到什麼好大學,即使這樣,他也沒學到教訓。即便是大學裡不流行撲克牌,他還是不曾為自己的考試認真,甚至要畢業了,也只是隨著其他人的足跡亦步亦趨,不知所云地跟著,直到退伍才發現大家已經各自發展,幸好經過高中同學的介紹,有個房地產仲介的工作,於是他就過著案子到哪,家就在哪。

勝容做這行,一部份是因為爸爸。

自從父母離婚以後,爸爸為了事業而旅居各地,將他留在台灣,一方面他一直生活優握,但另一方面也讓他從不為自己的未來盤算。直到退伍那天,他收到爸爸的電話,劈頭就要勝容為自己的未來負責,像是要他立刻長大,不止讓他不知所措,也讓他一時無法對世界有完整的價值觀,為了找工作焦頭爛額,感到世界灰暗沒有希望,而最後走上這競爭激烈的行業,也是生活所逼。

勝容的住處治安不好,雖然已是夜半,窗外仍傳來陣陣油門聲,飆車族每到夜深,總是更加逞兇鬥狠。平常勝容常為這噪音吵得睡不著覺,而今天聽來,那油門聲雖然凶狠卻帶著某種疏離感,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,他反而仔細聽著,像在竊聽別人的生活一樣。

勝容正聽得出神時竟然傳來一陣巨大碰撞聲,他傻了一下,想想定是摔車了,啐了一聲,勝容略帶無趣地轉身就睡。

不一會,勝容就再次墜入夢境。

這次的場景在法庭,看來像個教堂的法庭。法官的頭上掛著耶穌受難的雕像,而法官前面有對新人,男生穿著西裝,女人則穿著華麗的婚紗。勝容往前走去,想開口說些什麼,新娘卻忽然回頭,竟然是一年多前分手的女友。

「你為什麼在公車上不讓座?如果你不一回家就睡覺也許我就不用在這了。」女子面無表情,卻以極大的音量斥責勝容。

勝容只覺得萬分恐懼,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。

「你要跟爸爸還是媽媽?」法官開口了,是小時候爸媽離婚訴訟時的法官,慈祥的外表底下問的卻是殘忍的問題。

「我不知道……」勝容的表情縮成一團,他覺得自己變得黑暗,像牆角的影子一樣,他覺得法庭變得更大,人也都變得巨大,而他反而被胸口的痛楚縮成一個小點。

男人聽了不屑地啐了一聲,「如果你知道,我還要這樣受苦嗎?我還要和我心愛的女人分開嗎?都是你的錯!」轉過頭的原來是勝容自己。

勝容退了一步,卻往下掉,失重感把他團團圍住,直到一陣疼痛感從頭上傳來,勝容的睡衣已經浸滿汗水,這個失眠的夜晚,無疑地是他這生最痛苦的一晚。

月光流逝,像時間、像流水,遠遠地將勝容拋在後面,看著天空已經有些轉成深深的水藍,勝容決定坐起,等待天明,再也不要掉進任何夢境的陷阱,他沒有自信能再躲過任何打擊。

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,手機聲劃破了那無奈,勝容膽怯,但仍接了,話筒的另一端傳來的聲音是沙啞的男聲。

「是先生嗎?」男人的聲音很熟悉。

「是,我是,你好。」

「你很好奇我為什麼不和你買那房子吧。」原來男子竟然是沒成交的客戶。「我不買你的房子是因為我爽,我才不要和失敗者買房子,我最瞧不起像你這樣懦弱的人。」

「懂嗎?弱者。  懂嗎?弱者。」

勝容瞠目結舌說不出話,被客戶這樣專程來電嘲諷,他頓時感到開口辯駁,只能苦笑。

正呀呀乾笑了一聲,勝容才發現自己原來又睡著了,手機掉在大腿上,順著被子滑到一邊,他氣得說不出話,為什麼連夢境都和他作對呢?

勝容僵直地到餐廳拿了把水果刀,回到書桌前,打了封簡訊給所有通訊錄的人,一面希望有人能救他,一面希望證明些什麼。

月光在銳利的刀鋒上映了像死神一樣雪白的笑容,夜神則在一邊繼續低笑,玩著皮影,等著看勝容的決定,是尊嚴還是生命重要,他並不為了什麼重如泰山的事而死,但他往未來看去,卻看不到一點活著的價值。

對勝容而言,他的生命一直是沒有價值的,像是寫錯的契約,除了丟掉重寫,沒有一點點存在的價值,或是像一個不買房子的客戶。對他而言,那存在無疑是多餘的。

左手腕血管微微跳動,像在呼救,吻上刀緣,勝容卻不敢下手。僵持好一陣子,終於手一滑,刀子滑到地上,躺在床和書桌中心,笑看勝容的懦弱。

「果然我是這樣的。」勝容懶得再想明天該怎麼和大家解釋這無聊的玩笑,還是自己就是那個大玩笑呢?

呆坐在書桌前等著陽光,勝容反而對人生有更多了解,也許自己的存在不該依存在別人身上,或者別這樣在意別人眼光,那才是他特有的生命,何必強迫自己呢?雖然仍然心煩,卻有種豁然開朗正在勝容心中展開。

一隻蚊子打擾了勝容的寧靜,他不耐地開燈,準備解決這晚最後一個麻煩。

蚊子停在大燈旁邊,偷偷竊笑,勝容站上電腦椅,小心翼翼地,左手握著電蚊拍,一揮卻未得手,勝容焦急地又亂揮了兩下,電蚊拍卻引著他直直向下,勝容發誓那刻他有看到夜神移了一下椅子,不然他怎麼會這樣不小心,讓椅子滑了出去。

喀的一聲,勝容再也沒動過哪塊肌肉,蚊子輕輕停在他的頸子,喚太陽快些露面,和大燈一起瞧瞧勝容最後的成功:就在那天晚報的社會板角落,有篇談失業率的報導,用嘴角提到了一名房地產業務的自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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